童元方 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|
願紅顏停在最美的一刻
Q:四、五年級生都看陳之藩的文章長大,妳也是,後來還跟他結婚,你們相識過程?
A::我初中畢業就北上考高中。那年我剛滿15。父母在屏東,我一個人在一女中念書,寂寞想家,就跑到重慶南路看書,那時翻到陳之藩的《在春風裡》,「春風就這樣輕輕的來,又輕輕的去了。」很覺悲哀,但我讀了美麗的文字後,有種淨化的感覺,眼淚掉過了,很舒服,又是好漢一條。
16歲的「初戀」是模糊的,若不是後來相識,它也就只是顆深埋的種子,什麼也沒有。我們後來見到面已是中年,我32歲,在哈佛念博士,他56歲,在波士頓大學教書。第一次看到他,嚇一跳,像哪見過,可能他是河北人,我是台灣出生的河北人,他跟我父執輩有某種相似,很像家人。我經歷一段很不愉快的人生,很晚才發生這段感情,好像可以rewrite那些過去。我們都愛科學、藝術,非常聊得來。
人都往衰老路上走
Q:為何5年前他76歲,才跟他結婚?
A:我坦白跟你講,但我不想讓他知道,我怕他出事時,沒人在身邊。其實我們結婚沒多久,他就大病一場,我心想,上帝為什麼給我時間這麼少?現在他大致恢復,但就是個老人了,我心疼他受苦,就希望他舒服點,我努力照顧他,很多事都讓著他。
病後他脾氣急躁了很多,我剛發現時說,「你以前不是這樣啊,現在怎麼啦?」他就說,「那你去找以前的我啊!」我脾氣一向很好,就笑出來。他事後會拉著我說,「你要讓讓我!你不讓著我,我怎麼辦?」
最近我發現他耳朵變差了,但我不敢問他要不要裝助聽器。他逐漸進入更老的狀態,但他不忍面對,而我得提早面對。其實上天很公平,每個人都往這衰老路上走,只是我可能還要20年,他已走得很近了。
他常忘記自己老了,因他老看見我,看不到自己。尤其我個子小,個性活潑,剛認識時,較接近小女人,兩人看起來差很多;但一夜間我覺得自己身材也變了,進入後中年,現在跟後面階段就近了。
Q:你們經歷不同時代,隔著巨大時間差,怎麼相處?
A:他很不愛講過去,所以他過去生活怎樣,我完全不知道。其實我很好奇,但我發現就是痛才不想講,那我幹嘛問?跟他生活,我看到他以前的傷痕。
像他喜歡買東西塞滿冰箱。我們搭地鐵從A點到C點,中間在B點要轉車,通常直接在A點等到C點的車就好了。但他很奇怪,在A點一有車就催我快上車,坐到B點後,再等到C點的車。這不是跟從A點直接坐到C點一樣嗎?後來我悟出來了,這都是抗戰的影響。那時他20歲,穿越淪陷區到大後方讀書,沿路有車能坐一截,就坐一截,原本覺得很可笑的事,笑完我就哭了。
Q:妳受過女性主義影響,這方面有衝突嗎?
A:我發現,他會一直念是他很介意這事,跟威權無關。
他常說女人可憐,很多事無法做,
我在他面前反而保有自我跟獨立。
他打從心裡覺得我好,
跟我爸一樣,我爸也是從小就讚我「有出息」。
所以我希望永遠保有一種雍容風度,愈大愈舒服。
他不習慣使喚人,所以我們沒請女傭,我能支撐盡量支撐。
他心疼我累,常幫我買菜。
但他買菜是愈來愈提不動了,我看著也愈覺心疼。
其實愛一個人就是讓他用原來的方式過活。
Q:妳欣賞他什麼?
A:我18歲父親就過世,我感覺自己一路都沒父親,每次看到成年女兒跟父親對話,好羨慕!
但我從父親那所虧欠的,好像從他那補上了,連我媽的角色他也當上了。
他常叮嚀我要做什麼事、出門要小心,
囉哩囉唆的方式完全是母親的照顧。
現在更加憐惜丈夫
這幾年我看到他的脆弱,所以對誰都愈來愈心軟。
我曾無意間說,若自己死了就火葬,我不在乎,他聽了臉色大變,嚇死我了。
我想他對人生不捨,就像我媽中年喪夫、膝下無子,
女兒婚姻又有所不幸,
但她死前說,
「我這一生不怎麼快樂,但我還是留戀這花花綠綠的世界。」
其實我也在衰退,有時也承受不了他很多事,
就像王國維的詞「紅顏辭鏡花辭樹」,當紅顏看到鏡子時,就已經變了,人生真是殘忍。
所以我現在更加憐惜他,只希望紅顏停在最美的一刻。
記者陳玉梅採訪整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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